近日，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牵头，运用先进的古DNA分析技术与现代基因组学融合的手段，从基因组层面揭示了“僰人”与“悬棺葬”之间跨越千年的遗传联系。研究结果从全基因组层面确认：今日云南僰人，正是古代悬棺葬习俗践行者的直系后裔。研究成果在线发表于国际知名学术期刊 Nature Communications，标志着长期困扰中外学界的“僰人悬棺”之谜取得重要突破。

千年未解之谜：高悬崖壁的“空中葬俗”与神秘僰人

丧葬习俗是一种高度象征性的人类文化行为，也是人类社会产生精神仪式的标志，体现着对死亡的敬畏、宗教信仰、祖先崇拜以及情感寄托。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长河中，曾发展出丰富多样的丧葬方式，如悬棺葬、崖葬、石棺葬、天葬、塔葬、壁葬、树葬、风葬、水葬及火葬等。其中，悬棺葬是一种将棺木安置于临江面海、依山傍水的悬崖峭壁、洞穴或裂隙中的古老丧葬形式。

大量考古发现与地方志资料显示，我国悬棺分布区域与古代僰人的活动范围高度重合，学界普遍认为“悬棺”是僰人文化的重要代表性符号。僰人是中原华夏诸族对古代西南地区多个族群的统称，最早见于《史记》《汉书》等西汉文献。史载“僰侯”为西南夷之一，与夜郎、昆明、哀牢并列，活跃于今四川南部与云南北部。僰人曾建立“僰侯国”，拥有独特的语言、宗教信仰与军事制度。但至明代中晚期，该族群逐渐淡出史籍，关于其起源、族属、文化特征及消亡原因，历代研究者众说纷纭。

令人关注的是，在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丘北县，至今生活着约1,557户、6,894人口（2018年）自称“僰人”的群体。新中国成立前，他们以“僰族”身份自居，1956年民族识别时被划归为彝族的白彝支系。时至今日，他们仍保留着一种称为“灵魂洞穴葬”的独特祭祀传统。

悬棺何来？僰人何去？—20年科研追踪，破解历史谜团

僰人是谁？悬棺的主人是谁？两者有何渊源关系？早在2004年，昆明动物所宿兵研究员团队便启动了对现代僰人与古代悬棺人群关系的追踪。但受限于当时的分子生物学技术与古DNA实验条件，未能获得明确答案。2006年，丘北僰人的线粒体和Y染色体单倍型分析结果显示其具有典型东亚南方人群的遗传特征，可能属于古老南方民族（石宏等，动物学研究，2006），而对悬棺人骨样本的古DNA分析仅获得少量片段，难以提取有效遗传信息（石宏，博士论文，2006）。经过十余年实验平台的优化与技术突破，团队成功获取云南、广西和泰国北部悬棺葬个体的线粒体全序列；分析发现，云南悬棺人群母系遗传多样性显著高于泰国北部人群，三地人群间共享少数母系世系，提示其间存在遗传联系，可能通过文化扩散方式自中国南方向东南亚传播（Zhang et al.,iScience,2020）。

但以上研究仍未能直接回答现代僰人与古悬棺人群之间的渊源关系问题，尚缺乏全基因组和核DNA水平的分子人类学证据。

基因“破案”：现代僰人正是悬棺葬践行者的后裔

为进一步深入溯源，昆明动物所分子古生物学研究组和昆明动物博物馆（张晓明研究员和吉学平研究员团队），携手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王传超教授团队），采用最新优化的古DNA技术，成功测序云南、广西和泰国15个悬棺葬遗骸的核DNA数据，并对丘北30个现代僰人进行了30×深度全基因组测序。

研究发现：

·现代僰人与古代悬棺人群遗传上高度相似，其基因组中高达43%至79%的遗传成分可直接追溯至悬棺祖先；

·尽管僰人使用的是彝语（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其遗传起源却更接近我国东南沿海新石器晚期的农耕人群，并与现代侗-台语及南岛语族群共享深层祖源；

·说明语言更替与遗传延续可以并存，文化认同与基因流动之间呈现出复杂交错的格局。

本研究以分子生物学证据明确指出：云南现代僰人，是古代悬棺葬习俗践行者的直接后裔。

悬棺起源、传播与融合：山海之间的文明之路

研究同时从更宏观的层面揭示了悬棺葬习俗的起源与扩散路径：

·起源于中国东南沿海：悬棺人群的遗传成分与东南沿海新石器人群密切相关，支持福建武夷山为悬棺文化发源地的学术观点；

·向西南与东南亚传播：通过长江及其支流西进至云南、广西等地，再南下至泰国等东南亚地区，三地悬棺人群遗传相似性高，说明丧葬习俗的扩散伴随实际人口迁徙；

·文化融合与包容性：在云南瓦石悬棺遗址中发现两例距今1,200年个体，其遗传成分几乎完全源自新石器晚期黄河流域农民和古代东北亚（蒙古高原）人群，说明在唐代或更早时期，悬棺社群接纳了来自北方的多元族群，展现出高度文化包容性与兼收并蓄。盛唐时期的文化、经济与人口繁荣可能驱动了这个交融历史。

科学与文化的交汇：基因中的“活历史”

本研究跨越人类学、考古学与民族学边界，从文化记忆出发，为我国历史叙事提供了坚实的科学证据。通过“棺中基因”，找回“消失民族”的踪迹，用科技手段续接了中华文明深处的文化断点。

现代僰人沿袭的“灵魂洞穴葬”传统，可能正是悬棺葬习俗消失600年之后的演化形式，体现出文化不仅通过语言与仪式传承，更在血脉与基因中得以延续。

该研究不仅揭示了一个失落族群的真实去向，也为中华多民族文明融合的历史提供了重要范式与科学依据，为构建“文化-基因走廊”理论提供关键支撑。展望未来，拓展对武夷山早期悬棺、东南亚岛屿及太平洋群岛相关遗存的取样与研究，有望进一步还原这一“空中葬俗”所承载的人类文明迁徙史诗。

研究论文信息

·论文题目：Exploration of Hanging Coffin customs and the Bo people in China through comparative genomics

·期刊：Nature Communications

·发表时间：2025年11月20日

·第一作者：周慧（昆明动物研究所）、陶乐（复旦大学）、赵银辉（昆明动物研究所）

·通讯作者：张晓明（昆明动物研究所）、吉学平（昆明动物博物馆）、王传超（复旦大学）

·合作单位：复旦大学、泰国艺术大学、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

·项目资助：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云南省“兴滇人才”支持计划、云南省整合人类学重点实验室等

·论文链接：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467-025-65264-3.pdf

悬棺葬照片（由昭通市文物局和谢佩霞-摄影师提供）

云南丘北县僰人照片（部分照片由谢佩霞-摄影师提供）

悬棺人群的遗传祖源与悬棺葬习俗传播历史重构